生命的倔强:杜甫行走于湖湘
发布时间:2023-08-11 17:30:05 来源:腾讯网

文 | 黄献民

诗圣杜甫的一生及诗作,包括他在湖湘大地的行走,有些是人们所熟悉的,有些却似乎仍是未解之谜。无论如何,杜甫按照人们认知或倾向的模样,依然鲜活于色彩缤纷的叙述之中, 而且这些叙述不时还夹带着湖湘方言。这很像鲁迅先生说的:“杜甫似乎不是古人,就好像今天还活在我们堆里似的。”


(资料图)

是的。杜甫曾经行走于湖湘,依然行走于湖湘。杜甫“行迈越潇湘”的有关叙述,是波浪向前、永不停歇的精神之奔流、文化之长河。

在自传式的《壮游》中,杜甫回忆过一生中最快意的近10年的行走。那时,恰逢开元盛世的好时代,诗人漫游又是一时之风尚,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不是只有杜甫一人。因为有了身为官员的父亲资助盘川,让他轻轻松松释怀了科举考试的挫败感,畅游于大好山河、名胜古迹之间。有时他还相当任性,正如诗中所言:“放荡齐赵间,裘马颇清狂。”

这段旅程开始不久,他写下如今脍炙人口的第一首《望岳》,仿佛写下“登泰山而小天下”的跨越时代的回声。那应该也是他向先哲孔子、孟子真诚致敬的辞章。

那时的诗人恰青春年少,风华正茂,很是自信自负,“自谓颇挺出,立登要路津。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。”(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》)他是相信自己一定能身居要职,辅佐皇帝建设太平盛世的。

也是那段时间里,他与年长11岁的李白偶遇,因志趣相投,惺惺相惜,遂有了朝夕相处的快乐时光,“醉眠秋共被,携手日同行。”(《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》) 两个抱有极大政治理想的年轻人,日后成为了双子星座,辉耀诗歌,辉耀中华,或许真要拜命运所赐。

二三十年之后,待到行走于湖湘的时候,杜甫面临的境况确实甚为不同了。“国破山河在, 城春草木深。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。”早些年在长安城泣泪写就的《春望》,不仅是噩梦记忆,也是现实写照。大唐已然走向衰败,战火连绵,民不聊生。而且,诗人自己垂垂老矣,贫病交加,政治理想一再受挫,不离不弃携手同行的,是家人、药材、命运的残酷和内心的不甘。

现存的杜甫诗歌,百分之九十几以上是诗人40岁之后的创作 ,这使得历史书上常用“沉郁顿挫”来描述杜甫诗歌的主体风格。那是动荡年代和苦难生活给他的诗歌打下的最鲜明最凝重的烙印,更是诗人在希望与失望的起伏交织中展现出的生命的倔强。

杜甫在湖湘大地行吟的诗作,大约留存了100余首,在诗人的1400余首诗中,所占的比例是很高的。这是否意味着,杜甫攥紧了对病痛甚至死亡绝决抗拒的利器,倔强地喷发着诗的光焰?又或者更重要的是,杜甫近乎无可奈何地相信,生命的价值惟有诗?毕竟儒家经典阐明了这样的信念:“诗者,志之所之也。故正得失莫近于诗。”

大历三年(公元768年)寒冷的冬季,历经沧桑仍慈悲萦怀的老人漂泊到了洞庭湖东畔的岳州。“飘飘何所似,天地一沙鸥。”(《旅夜书怀》)以沙鸥自况的诗人飘到了本该有渔歌唱晚的水乡。

弃官而去,漂泊他乡,已有10个年头,行程是一程复一程以万里计了。

不停地行走是因为总是得不到安定与安宁。安史之乱引发的大唐的动荡,个人政治生涯长时间的失意,以及由此带来的悲辛甚至屈辱的生活,始终裹挟诗人于逆旅。“鸟栖知故道,帆过宿谁家。”(《绝句六首》)即使是在成都的草堂,在心情不错的时候,杜甫也时常喟叹,无常之羁旅何时才能结束?

发秦州,发同谷县,发阆中,晓发公安,发刘郎浦……诗题便标示出发。杜甫无法懈怠、无所依归地不断出发,以诗承载终将走过的岁月。不停刷新的诗史,一页又一页,弥足珍贵。

舟次岳州,时近年尾,北风飞雪。诗人作《岁晏行》,再一次超越个人命运的狭窄空间,直接触摸了国家灾难、民生疾苦的广阔天地。于是,我们看到的,依旧是写下“三吏”、“三别”、《洗兵马》等杰作的那个诗人中的仁者、侠者。始自白居易,“三吏”“三别”不断被人称赞为诗的样榜。王安石选杜甫诗说,《洗兵马》是杜甫诗中的“压卷”之作。新宁陈贻焮先生说,《岁晏行》是杜甫晚年最富现实主义的一篇力作。“万国城头吹画角,此曲哀怨何时终?”诗中这感慨深广的忧国忧民之哀怨,会终结吗?已是两度弃官的杜甫,对朝廷似乎还抱有希望。

雇来的船停靠在岳阳城的码头好几天,杜甫就住在船上。船依风而摇晃,灯伴雪而浸寒。《泊岳阳城下》便在船上写就了:“江国逾千里,山城近百层。岸风翻夕浪,舟雪洒寒灯。留滞才难尽,艰危气益增。图南未可料,变化有鲲鹏。”诗境造于心境,壮语源于壮心。艰危中漂泊的杜甫,还在期待鲲鹏展翅,扶摇直上。他似乎忘了自己说过:“志士幽人莫怨嗟:古来材大难为用。”(《古柏行》)这是始自绝望的希望?

应该就是在这几天里的某一时刻,杜甫终于能够抱病登上久闻的岳阳楼。不知孕育了多久,《登岳阳楼》喷薄而出,发出耀眼的光焰。这“气象闳放,涵蓄深远,殆与洞庭争雄”的诗篇,于是成为杜甫给予湖湘大地和她的儿女们的特殊馈赠。

诗云:“昔闻洞庭水,今上岳阳楼。吴楚东南坼,乾坤日夜浮。亲朋无一字,老病有孤舟。戎马关山北,凭轩涕泗流。”

涵蓄其中的依然有《岁晏行》里蒿目时艰的悲怆,却又把悲怆以深沉厚重、源远流长的家国情怀来浸润,《登岳阳楼》怎能不万古传诵?在杜甫之前,哪怕之后,写洞庭湖和岳阳楼的诗文或有不少,然而只有杜甫诗的广阔意境、深沉意蕴,在洞庭湖和岳阳楼浩大的气象上,永久铸就了中华民族一脉相承、生生不息的家国情怀。

200多年之后,范仲淹应志同道合的知交滕宗谅之约,远在千里之外撰写《岳阳楼记》,以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的浩然之气励己励人,胸襟里一定有江山社稷、万家灯火,也一定有杜甫那般的心曲:“穷年忧黎元,叹息肠内热。”(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)

长沙杜甫江阁夜景 政协融媒记者 闫利鹏摄

浩瀚的洞庭湖有无边无际的春色。“雪岸丛梅发,春泥百草生。”(《陪裴使君登岳阳楼》)早春的生机带给杜甫些许的抚慰,片刻的欢愉。然而,又得出发了。

大历四年(公元769年)的春天,从岳州往潭州、继而往衡州的溯江而上,杜甫诗化成了《南征》:“春岸桃花水,云帆枫树林。偷生长避地,适远更沾襟。老病南征日,君恩北望心。百年歌自苦,未见有知音。”诗中的美景一掠而过,梦笔戛然而止了。叩击心扉的,是命运的不公,更是家国的忧患。“百年歌自苦,未见有知音。”这荡气回肠的浩叹回响一千多年了,现在的我们如何来聆听?

江山如有待。不堪的南征却沿途都是诗。杜甫一一采撷了,犹如采撷生命的一次次呼吸。《宿青草湖》说:“湖雁双双起,人来故北征。”实伤感北上无望,被迫南征。“苍梧恨不尽,染泪在丛筠。”(《湘夫人祠》)乃借了湘妃的泪,抒发无从追随的恨。明君虞舜已是很遥远了。到了乔口,离长沙已经很近,诗人禁不住就伤时哭贾谊了:“贾生骨已朽,凄恻近长沙。”(《入乔口》)哭贾谊郁郁不得志,又未尝不是为鲠亮之节而哭。在《发潭州》一诗中,杜甫对贾生仍是系念。船入衡山县境,便望见南岳了,诗人又一次写下《望岳》。“未暇杖崇冈”的诗人在记忆中翻寻方志、史料,南岳的崇山峻岭、历史文化在诗中却活了。活了的便有虞舜南巡至此的情形。追惜抚今,杜甫不由得心生兴废之叹:“巡狩何寂寥,有虞今则亡。”诗人的耳旁,这时恐怕响起了每天早上都可听到的哭声。“歌哭俱在晓,行迈有期程。孤舟似昨日,闻见同一声。”(《早行》)

盛夏时节,杜甫回到潭州,住在城里临近湘江的地方,“江阁卧病”。一家子也暂且安定下来了。不知何时,迫于生计,杜甫一家住到了船上,生活又变得摇摇晃晃。

潭州当南北交通要道,时有官绅往来,杜甫与旧雨新知多有相会,“说诗能累夜,醉酒或连朝”的情况也是有的,颇显出当年豪情。

熬到了秋天,诗人写下了《江汉》:“江汉思归客,乾坤一腐儒。片云天共远,永夜月同孤。落日心犹壮,秋风病欲苏。古来存老马,不必取长途。”客居潭州期间的诸多诗作中,这诗或许最能体现杜甫的心迹。异乡思归的诗人,长夜对月,月一般孤独。可是,“落日心犹壮”的“乾坤一腐儒”真是穷途末路了吗?“古来存老马,不必取长途。”以为这乱世还会有仁者的作为,诗人当真有些迂?

秋天是收获的季节,却满目是荒芜的田野,诗人愤然作《蚕谷行》:“天下郡国向万城,无有一城无甲兵!焉得铸甲作农器,一寸荒田牛得耕?牛尽耕,蚕亦成。不劳烈士泪滂沱,男谷女丝行复歌。”焉得如同安得,欲得而不能得。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穷年在诗人内心撕扯。 “安得壮士挽天河,净洗甲兵长不用。”(《洗兵马》)“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,风雨不动安如山!”(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)“安得务农息战斗,普天无吏横索钱。”(《昼梦》)回望杜甫的诗歌,人民的愿望一再地迸发出激越的声音。这绝非偶然。

大历五年四月(公元770年5月),湖南兵马使在潭州兴兵叛乱,杜甫只得再去衡州。稍后,诗人沿耒水去往郴州,至耒阳境内的方田驿,遇江水大涨,受困于船上,5天竟然得不到食品。不久,叛乱平息了,诗人决定回祖籍襄阳,便返回了潭州。“报主身已老,入朝病见妨。”(《去衡州》)“归路从此迷,涕尽湘江岸。”(《逃难》)“丧乱死多门,呜呼泪如霰!”(《白马》)这一路的行走,真可谓万里乾坤内,郁郁回刚肠。杜甫的泪要涕尽了吗?

湘江北去,载着一叶扁舟从潭州飘向岳州。杜甫又一次在冬季去往洞庭湖。他身患“风疾”,卧病在船,以诗作最后的告别。也许是时候了。该当泰然自若地面对死亡之神,面向永生之诗。

《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》,极可能是诗圣的绝笔。后世的研究者说,他是给自己写祭文,也给亲友留遗言。

“生涯相汩没,时物正萧森。”在凛冽的寒冬,回顾一年一年日渐窘迫的人生,这是怎样一种悲凉。因进谏而触怒肃宗,继而贬官华州的沉痛记忆,又一次侵入诗中。“牵裾惊魏帝,投阁为刘歆。”他这是借辛毗、扬雄的酒,浇自己心中的块垒:“郁郁苦不展,羽翮困低昂。”(《壮游》)不知有多少次了,这不可治愈的哀怨滴作血泪。诗人九曲回肠的心绪诗思,更有对家人、对友情的无尽眷恋,对国家、对民瘼的无尽忧虞。“战血流依旧,军声动至今。”杜甫最不能忘却的战乱之恶又在诗中出现了。在他的全部诗作中,战乱之恶根、恶相、恶果是不断地呈现的,其中自然有他自己被安禄山的叛军拘留于长安,又终于逃离的惨痛经历。此时,他的眼前恐怕叠加着战争的乌云、死亡的阴影。

杜甫辗转湖湘大约两年,最终镌刻了悲欣交集的人生句号。43年之后,杜甫和妻子的遗骨由孙子带回河南偃师,在家族墓地安葬下来。当时在江陵做官的诗人元稹写墓志时说,杜甫59岁去世,棺椁暂时安葬在了岳州。

杜甫行走于湖湘,行走于人生最后的旅程,每一步都潜悲辛、浸血泪。或许他早已领悟了孔子说的“知天命”所蕴涵的使命感,并因此呈现出独特而悲壮的英雄主义气质。曾经仰望泰山的诗人,最终诠释了生命可以企及的高度——如杜甫所愿,他已是苍苍云山,倔强地挺拔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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